“躺平” 可恥？那是你躺錯了姿勢

“惟有王城最堪隱，萬人如海一身藏”。

1062 年，聽到弟弟蘇轍辭官的消息後，蘇軾寫下了這麼一句詩。此時的蘇軾 26 歲，做官才兩年，正是該鋭意進取的年紀。但詩中透露出來的消極情緒，頗有些我輩 “躺平一族” 的氣質。

且不説蘇軾世家大族的出身，他本人 20 歲中舉，出道便名動京師，也算是同輩中的佼佼者。連這般人中龍鳳都 “佛” 了起來，可見，“躺平” 自古有之，並非當代特色。

大文豪仕途不順，想人海藏身無可厚非，並且人家有躺平的資本。但當 “未富先躺” 放大到整個社會，有成為年輕人羣體中普遍現象的趨勢時，它到底是一種曠達還是弊病，就不得不引起人們的討論和重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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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式躺平：躺了，但沒完全躺

前兩天南方日報發了一篇文章，標題是《“躺平” 可恥，哪來的正義感？》，內容主要是對最近 “中國人口吧” 裏一則爆火的帖子——《躺平即是正義》進行批判。

來源：百度貼吧

從原帖裏可以看出來，兩年沒工作，一天兩頓飯，絲毫不影響這位老哥行文中流露出相當水平的哲思。估計是不工作之後，有了大量的時間可以用來思考。

而南方日報的文章，依舊是 “奮鬥本身就是一種幸福，只有奮鬥的人生才稱得上是幸福的人生” 之類的陳年雞血。這種論調，和清華教授對躺平的抨擊、白巖松 “不會吧” 的言論如出一轍。

放大了説，大概可以視作主流文化對躺平一族普遍持有的批判態度。

這到底是長輩們對年輕人的怒其不爭，還是既得利益集團 “何不食肉糜” 的傲慢，又或者是資本家們對消費與生產環節掉鏈子的擔憂？

無論如何，雞血、畫餅也好，淘汰、內卷也罷，以往用起來屢試不爽的這些威逼利誘之權術，實事求是地説，現在很多年輕人不吃這套了。任你天花亂墜，他們 just 躺好躺穩看你表演。

某種角度來看，躺平似乎成了拼搏、進取這些正能量的反義詞，乍一想確實罪大惡極，但事實上遠非這麼簡單。這是個在社會學上十分複雜的命題，用簡單的貼標籤來定論絕對是不負責任的。

首先，躺平的姿勢也分幾種。

躺在家裏不工作，靠爹媽的養老金生活，這種極端和完全的躺平，在日本被叫做 “尼特族”。私以為，除非家裏有礦，否則四肢健全的成年人啃老着實不應該。

日劇《逃避雖可恥但有用》

另外一種，掙到錢交給網管，沒錢了再去打工的三和大神，他們維持生存最低消費的躺平比啥都不做要強一點，因為姑且算是自食其力。

但最常見的一種躺平，其實是更波瀾不驚的。他們不會血淋淋地和社會骨肉分離，而是靜悄悄地捨棄一些精神層面的慾望，如同卸下沉重的包袱，給自己鬆綁。

表現在行為上，就是房價高那就不買，養娃成本大那就不生，工資低那就不消費。

總之一句話：選擇安逸、拒絕內卷。躲進舒適圈做個快樂的廢人，才發現逼自己一把原來並無必要。近幾年流行的逃離北上廣深、喪、佛系和斷舍離，都可視作這種躺平心理的延伸。

在佛祖闡釋的人生八苦中，怨憎會、求不得都是其中之一。這麼來看，躺平還有點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意味。但雖然精神上躺平了，身體卻還很誠實。

因為，一日三餐都成問題的貧困人羣是沒辦法躺平的，他們必須辛勤勞作來換口吃的；高收入階層更不叫躺平了，人家那是提前退休享受生活。

所以躺平的，大多是夾在中間上不去下不來的這羣人。

他們瞭解社會運行法則，但苦於無法凌駕於這個法則之上；他們似乎完全磨滅了世俗的慾望，但生存所迫不得不充當無感情的工作機器。

所以我們把這種躺平定義為：躺了，但沒有完全躺。用學術化的詞彙來描述，更接近於 “反消費主義” 或者 “低慾望”。

躺友們的聚集地：百度躺平吧

但慾望不可能無緣無故變低，所以對躺平的年輕人一味地批評是苛刻的，畢竟每個人都有選擇生活方式的權利。

歸根結底，躺不躺平是一種主觀選擇，必定是由一定的客觀因素造成的。與其呼籲、鞭策、生拉硬拽，更有意義的做法是不如追問一句：

這躺下的一代，到底是被雞大的娃，還是買不起房的蝸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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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式躺平：地獄朝鮮

幸運的是，躺平思潮在中國還方興未艾。而在一衣帶水的鄰國，年輕人們可以説已經躺倒躺死一大片了。雖説國情不同，但同為二三十歲的年輕人，多少有點借鑑意義。

要想理解他們為什麼躺得這麼平，不妨先看看普通韓國人的一生是怎樣度過的。

在韓國，對大多數人來説，改變階層最現實的方式是當上 “三星人”，次之也得是 LG 人。這是因為十大財團掌握着國家經濟的 85%，幾乎控制了所有的行業和產業。

產生的惡果，是全社會 76% 的資產來自於繼承。當然，這部分繼承者們是沒理由躺平的。剩下的普通人要想爭奪十大財團提供的 5% 的就業名額，首先得拿下 SKY 名校的畢業證書。

SKY 即首爾、高麗、延世三所大學，韓國高考的壓力之大難以想象。

但在韓國讀名校的依然以富二代居多，這是因為富人們有能力砸錢從小為孩子提供精英教育，以躋身十大財團之列，繼續積累財富。

普通家庭可想而知沒這個條件。因此，繼承者們、對高考進行大規模投入的富人階層、上不起輔導班的普通人們，每個階層的孩子從出生開始就註定了命運的軌跡。

鐵板一塊的階級固化，幾乎摧毀了韓國年輕人的脊樑。在韓國，這被稱作 “勺子階級論”。

金勺只佔韓國人口 1%，銀勺和銅勺佔 13%

但即使考上名校，依然要面對學歷氾濫和經濟低迷導致的就業崗位減少等問題。2019 年，韓國青年失業率上升到 10.97%，意味着每 10 個大學生就有一個找不到工作。

從學生時代一路過關斬將，好不容易倖存下來，在職場依然要遭受頑固的前後輩文化和男尊女卑的霸凌。

終於熬到退休，卻因為老齡化嚴重導致的養老金虧空而退而不休。韓國老人的貧困率高達 49.6%，是發達國家中最高的。

《請回答 1988》和《寄生蟲》中，兩個家庭都住在首爾的半地下室。

但一個身處韓國工業化、城市化大浪潮，順應時代加上自身努力便可改變生活；一個卻處在上升通道被幾乎堵死的現代韓國，面對的是平均 5 萬一平的首爾房價。

在這一眼望得到盡頭的人生，為生存筋疲力竭又前途無望之餘，他們只想過得開心一點。躺平，實在是無可厚非。

但躺平意味着占人口大部分的羣體削弱或退出了其在生產和消費環節上的作用，同時低慾望導致的結婚率和生育率下降，意味着勞動力和消費市場將進一步縮小。

2019 年，韓國 0.92 的總和生育率全球墊底，今年一季度則跌至 0.88，繼續創下歷史最低紀錄。最可怕的是，去年韓國只有 27.24 萬新生兒，“死亡交叉”出現，韓國人口減少了 2 萬。

目前，韓國的老齡化率為 15.7%，遠不及日本。但極低的生育率使其老齡化速度在全世界難尋先例，預計到 2048 年，韓國就將成為全球老齡人口最多的國家。

而七普數據顯示，中國的老齡化率是 13.5%，老齡化水平低於日韓。但令人在意的是，1.3 的生育率雖然高於韓國，卻低於宅文化的起源地日本。

日本更不用説，從平成到令和，“迷茫的一代” 似乎終於找準了自己的定位。

如今的日本，結婚率低至千分之五以下，單身成為社會常態。人氣漫畫《進擊的巨人》中，主角兩兄弟選擇拯救民族的方式分別是對外侵略和自我閹割，彷佛是昭和男兒和平成青年完美的映射。

東亞三國已經集體陷入或正在陷入低慾望社會的深淵，似乎坐實了 “躺平” 是十惡不赦的負能量產物。但事實真的如此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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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式躺平：餵馬、劈柴，周遊世界

讓我們把目光從東亞轉向挪威小鎮，或許陽光下的積雪和祥和的小鎮生活能讓你的心情暫時變得寧靜。

在 2020 年聯合國發佈的《世界幸福指數報告》中，芬蘭、丹麥、瑞士、冰島、挪威名列全球最幸福國家前五，並且芬蘭已經連續第三年蟬聯冠軍。

值得一提的是，自 2013 年至今，北歐五國在每年的世界幸福指數排行榜都位列前十。與此同時，北歐五國的人均壽命也都在 80 歲以上。生活幸福自然活得長一些，這是水到渠成的。

北歐的高幸福度建立在高福利基礎上，比如免費的教育和醫療，480 天的帶薪產假，即使不工作也能靠失業保險生活，或者生一堆孩子向政府要錢。

但事實上北歐國家的生育率極低，這也是其低慾望社會的一個縮影。

一個典型的北歐人，應該是非工作時間無法找到，並且拒絕社交到了自閉的程度。他獨居、養狗，信奉極簡主義，對婚姻和戀愛不感冒，熱衷於釣魚、讀書等單人活動。

這大概也是一種躺平，不過是主動而非受迫性躺平。

他們的追求並非升職加薪或存款買房之類的物慾，更多存在於精神方面。比如北歐人熱愛旅遊，並且有相當高的藝術和科技成就。

所以我們説，躺平並非是一件壞事。它和老齡化現象一樣，是社會發展到一定程度的產物，代表着人對自由和內心平靜的追求。

但受迫性躺平就不是這麼回事兒了。

北歐社會的躺平，一方面有着石油、電子科技和工業化畜牧業等利潤豐厚的高附加值產業，來作為提供超高社會福利的經濟基礎；

另一方面，也在於高福利和高税收削弱了貧富差距，因此不存在內卷、焦慮和拜金主義的社會和文化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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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的，東亞社會的躺平同樣要歸結於經濟問題，因為東亞諸國的年輕人們並非從來如此。

團塊世代親手將日本拖出戰敗的泥潭，締造了上世紀 80 年代日本經濟騰飛的輝煌；一代韓國人為漢江奇蹟燃燒熱血；中國青年從五四運動到改革開放，始終不曾落後於時代的浪潮。

短短几十年間，青年們的精神面貌變化如此迅速，是因為每過 10 年，社會環境本身也在發生巨大的變化。

二戰後，日本、亞洲四小龍和中國經濟先後騰飛。世界銀行將東亞奇蹟總結為強勢政府主導下的出口導向型經濟。

但隨着經濟增速減緩，環境污染、貧富差距拉大、階級固化和消費主義、拜金主義等東亞模式的後遺症開始凸顯。

當奮鬥比貨幣的貶值速度更快，南方日報所言 “無論如何，年輕人應該對未來抱有信心”，只能是一紙空談。

4

結語

有一個説法是，一個社會成熟的標誌之一就是階級流動的通道逐漸關閉，某種角度來説這是正確的。

比如北歐諸國之類的高福利社會，階層已經十分扁平化，國家尊重每個人按照內心意願個性發展，而非為了生存去做不喜歡的工作，為了社會正常運轉而結婚。

因為相比於追求成功和財富，自由和內心的快樂更符合人性的本質。中國人為什麼開心不起來？這要分兩方面來看。

首先，北歐模式終極價值觀追求的是社會公平。體現在政策上就是高税收，寬税基。

而資本主義的社會財富集中在少部分人手裏，他們絕對不允許高税收。這部分人的抽梯子必然使貧富差距越來越大，美、日、韓皆是如此。

因此比起資本主義，北歐社會更像是共產主義。事實上，挪威和瑞典自上世紀 20 年代以來，每年得票率最高的都是紅黨。

另一方面，雖然我國有實現北歐國家 “主動躺平” 的社會制度基礎，但依然要面臨日韓等國 “被動躺平” 的現實的原因，在於社會主義發展的初級階段主要靠效率引擎驅動。

只有效率夠高，才能更快地推進工業化和城市化。所以中國長期保持了 10% 以上的 GDP 增速，發展速度讓世界驚歎。

但當社會發展到一定程度時，社會發展需要靠效率與公平雙輪驅動，甚至以公平為主。因為有公平才有消費能力，才能釋放生產能力。

所以我們看到這兩年政府先是提出 “房住不炒” 又是反壟斷，向房地產和互聯網巨頭開刀。還有政治明星偷漏税和即將推行的房地產税，這些都是為社會公平而做的努力。

中國有 14 億人，面臨的情況遠比北歐小國複雜得多。並且社會發展程度不足，還面臨着美國卡脖子的窘境，所以一切未能盡如人意。

但我們還是應該懷有信心，畢竟這個國家建立才不到 72 年。再給它一點時間，從被動躺平到主動躺平的那一天，總會到來的。